这是一栋位于花园深处的幽静绣楼,初春时节已有李花之类含苞待放,在凛冽寒风中散发出淡淡幽香,二楼那间被捂得严严实实、连一丝寒风也感觉不到的温暖舒适的卧室中一灯如豆、烛影摇红,将鲜红色的波斯地毯、桔红色的四壁与屋顶、大红色的锦被锦帐,统统映成一片摇晃着的朦胧暗红色。
北风静静地躺在软榻之上,高大却骨瘦如柴的身躯深深陷入柔软之极的厚厚苏绣垫褥之中,盖在身上的锦被表面一片平坦,乍看上去几乎看不出榻上躺得有人。此刻她眼睛睁得大大,直愣愣地看着那片暗影浮动的屋顶,又像是啥也没看,太安静了,静得连那支烛火燃烧的轻微噼啪声也听得无比清晰。
来看她的人都走了,摘月、飞霜和彩虹本想留下来陪她,她昏迷这么久,三个妹子有许多话想跟她说,不过后来也被她赶回去了,她知道精卫队事情多,尤其是在眼下这等非常时期。在夫人面临困境之时自己一直昏迷不醒,一点儿也没出力,她已经很惭愧,实不愿三个妹子再为自己耽误手中的工作。
唯有贞雯还在屋里,不过此刻也已趴在床边的案几上睡着了,自醒来后,这丫头侍候她非常殷勤,简直比绿绒妹子还尽心尽力。她很纳闷儿,作为大小姐的首席贴身丫鬟,贞雯以前跟着大小姐没少恶搞她,不过她对贞雯本人没啥意见,二人关系本来不错,贞雯跟着大小姐也是身不由己,并非出自本心。
据绿绒偷偷告诉她,来到围场这几天贞雯就未曾合过一次眼,一直守在病室之中寸步不离,无论谁进来探望她,贞雯都要盯得紧紧,无论是谁送来的食物和汤药,也一定要先尝过才端过来喂她,和绿绒原是那么好的姊妹,防绿绒居然就像防贼似的,弄得绿绒很是奇怪,她就更纳闷儿了,难怪贞雯看起来那么疲惫,莫非这个忠心耿耿的丫头突然脑子抽筋,把自己当成大小姐啦?她可不敢当!
先前仔细问过绿绒之后,终于得知无月失踪之事,她决心尽快恢复行动能力,并马上付诸实施,头等大事便是尽量多吃东西,给身体补充营养,昏迷那么长的时间,她感觉肠胃估计已萎缩得跟她这双鸡爪般的手一样,除了正常的消化功能几乎丧失殆尽,连容纳食物的收缩性似乎也没了,吃一点就吐,她的肠胃拒绝接收任何食物。
可她一次次强迫自己吃下去,每次吐了之后接着又吃,梅花临睡前告诫她眼下只能少量进些流质食物,可她不管,只要营养丰富的她都不会拒绝,她必须尽快重新把肠胃撑开撑大,直到足以容纳并消化食物为止,她没时间就这样躺着慢慢静养,每次无月无故失踪,无论是在府中还是随夫人外出,最终自己都能找到他,这次应该也不例外!
她相信无月会没事,无论他出现在哪儿,都能给周围的人们带来欢乐,即便已对人生彻底失望的人跟他在一起,只要待上一段时间也会变得乐观起来,她甚至认为无月即便下到地狱,也能驱散无边无际的黑暗,因为她便是从令人绝望的地狱中被他拉出来的,她认为他就是一个光明天使,对此坚信不疑。这样的人,老天爷咋会不保佑他?
然而那种心惊肉跳的直觉不断地提示她,无月这次失踪一定会经历诸多困境甚至是生死劫难,每每令她心急如焚!夫人曾告诉她,让无月受点儿磨难也好,那样可以让他尽快成长为一个坚强的男子汉,然而她不这么想,从来都不!她只望他一辈子平平安安,舍不得让他受到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苦楚,情愿由自己来替他承受夫人所说的那些男子汉应该承受的所有苦难。
安静点儿最好,便于思考,她正在细细思索绿绒告诉她的这次随无月远赴西昆仑并返回济南、直至他于历山失踪之前的整个过程,所有细节都未曾遗漏。无月为求神医如此拼命她倒未多想,他待自己如姊如母,依赖惯了,一向很心疼自己的,做出那些疯狂举动毫不奇怪,她在意的是为救自己无月竟和梅花好上,而且梅花还是他的……
无月回到历山那段经历她尤其问得仔细,获悉大小姐失踪后他不顾危险如此急着进城找人,以致从此不知所踪,她同样也不感到奇怪,姊弟俩的感情她很清楚,亲情和爱夹缠不清,就像无月和她一样。
无月在凤翔府张氏花园中那段经历尤其引起她的极大关注,听了绿绒的描述,无月的脾性她再清楚不过,那位清丽绝俗的绝代倾城,绝对是他最喜欢的那种类型……
她这会儿身上倒不算很疼,可就是动不了,挪挪手臂都很困难,真是急死人!
溧阳小镇上,无月带着情儿先上街,给她买了三套新衣裳,本来给她选的淡紫色,她非不要,要白色,好,白色就白色吧!
她换上合身的新衣后,看上去好了许多,她也不客气,给她买些零食她就吃,给她穿就穿,也不知该说个谢字。
不知怎地,无月对这类憨憨傻傻的孩子反而很是喜爱,或许是他太过机灵吧?弄完之后才和燕芷容一道,带着她往镇外的坟地上走去。
情儿跪在坟前默默流泪,实在累了,就靠在墓碑之上呆呆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燕芷容扯扯无月的衣袖,留下情儿在坟上悼念亡父,拉着无月走得远远地。
看了一眼二人的背影,情儿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翘了翘,也不知是想起昔日和爹爹在一起的温馨时光,还是别的什么令人愉快之事?不过在一片哀伤之情中忽然来上这么一下,总感觉有些突兀。
二人来到一片林子外坐下,娓娓私语,感情更加亲密,燕芷容问道:“无月,你今后打算咋办?”
“去关外寻找夫人她们,我已和君怡阿姨说过的。”他看看远处那条纤小哀伤的身影,不禁又想起小雨,她总算还有一个疼她爱她的老奶奶,可这孩子呢?
燕芷容心中顿生不舍之情,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幽幽地道:“其实你大可在姊姊家里暂时避避风头,过一阵再去找她们也行啊!再说啦,你千里迢迢远赴关外,这孩子咋办?那可是个极大的累赘……”
无月不禁皱眉,他也正在为此事烦恼,姿容姊姊说得很对!可情儿小小年纪,孤苦无依,尚无谋生能力,自己既然遇上了,怎能忍心扔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不管呢?
沉吟半晌,他很不好意思地看着燕芷容说道:“实在不行,只、只好先寄养在姊姊家里啦,待找到夫人和大姊她们,我会马上派人将她接走,只是、只是……”
燕芷容握住他的手,柔情无限地道:“只是怎么?”
无月有些汗颜地道:“总是劳烦姊姊,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美人不悦地道:“你既然叫我一声姊姊,还跟我说这些干嘛?爹娘老是说我眼高于顶,这也瞧不起,那也看不上,蹉跎岁月,眼看就要变成一个没人要的老姑娘了,可若非如此,咋会等到你这么个好郎君从天上掉下来无端端地砸到我头上?我现在才知道,天上掉馅饼这等事儿竟是真的。”
无月噗嗤一笑,芷容姊姊若是见识过家里那几头生猛无比的母老虎,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美人瞪眼道:“你笑什么?难道我说得不对?”
无月哼哼唧唧、含糊其辞地道:“其实、其实我也没那么好……”
美人将臻首缓缓靠上他的肩头,“你热情善良、温柔多情且才华横溢,这样的少年哪个女子不喜欢?”
无论是对于痛苦哀伤之中的孤女,还是处于快乐甜蜜之中的这对恋人而言,时光似乎都过得很快,转眼又是一下午过去,直到晚饭时间三人才动身返回宾悦客栈,走进大堂时已过了晚饭时间,里面空荡荡地,唯有二号和三号桌上的君夫人和百媚夫人这帮人大约是外出游玩之后,归来得较晚,此刻仍然还在,但桌上十盘九空,看似也吃得差不多了。
小米鼻青眼肿,小青拿着一块湿毛巾正为他冷敷,见了燕芷容,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怒道:“瞧瞧~这都是你干的好事!”呛啷一声拔剑出鞘,竟要冲过来动手!
小米忙一把拉住姊姊,不让她上前。
燕芷容冷冷地道:“你也不问问他都做了些什么好事,居然跟我耍横?哼~这还算轻的了!”也是一付一言不合,冲上前便要动手的架势。
无月忙拉住她,急道:“姊姊这是怎么啦?大不和小斗,何必和她动气?”
小青仍不依不饶地大声叫骂,竭力想挣脱弟弟的手上前动粗,燕芷容也是一般泼辣模样。小米死死地拉住姊姊,哀声求道:“姊姊别闹啦,求求你!你难道还嫌我不够丢人么?”
燕芷容一付要吃人的模样,怒斥道:“你也知道丢人啊?我还只道你一点儿廉耻之心也没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