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寿宫,暖阁。
谈允贤双目微阖,雪白纤长的手指轻搭在太后伸出的皓腕上,神态静穆。
朱厚照、丁寿君臣二人眼巴巴地看着这位女医诊病,片刻后,谈允贤收手起身。
“怎么样?”“如何?”
面对二人关切问话,谈允贤微微摇了摇头。
朱厚照的心悬了起来,丁寿急切道:“药石罔效么?”
“没有大碍。”谈允贤的回话让丁寿恨不得掐死她,没事你摇什么头啊。
谈允贤坐在桌前,提笔写方,边写边道:“太后凤体亏损,需要进补。”
“无妨,我那里有许多高丽人参,给太后当饭吃都可以。”丁寿难得大方。
抬头看了丁寿一眼,谈允贤埋头继续书写,道:“人参虽好,火气还嫌大了些,不能多吃。”
“阳常有余,阴常不足。太后之病当以滋阴为主。”谈允贤放下笔,将纸上墨迹吹干,递给梅金书,道:“早晨用人参膏,日中用煎药八物汤,加干山药、酸枣仁、辰砂、蒲黄、木通、远志,水二钟、姜三片煎服。晚用琥珀镇心丸,至三更用清气化痰丸,不出三月,凤体自愈。”
梅金书细细看了看方子,连连点头称妙,“这是用朱震亨的《丹溪方》与丘真人的《摘玄子》药方相辅相佐,文武并用,恰到好处,难怪家父时常夸赞于你,师妹果然医道国手。”
“师兄言重,也是托了师兄连日来借书之德,小妹眼界得以舒展,方得此方。”谈允贤欠身施礼。
朱厚照可没兴趣听这二人探讨医理,听说方子可用,立即抢了过来,吩咐宫人速速制备。
丁寿凑到谈允贤近前,低声问道:“太后这病根究竟为何?”张太后这病得莫名其妙,二爷还是觉得心里没底。
望了望榻上昏沉沉的太后,谈允贤迎着丁寿满是希冀的目光,浅笑道:“东翁恕罪,医者当为病者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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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看到了。”小皇帝举着一个黄澄澄的长筒,站在奉天殿平台上又蹦又跳。
“你说这叫什么来着?”朱厚照扭头问道。
“千里镜。”丁寿陪着笑脸道。
几副药下去,太后病情见好,丁寿担心朱厚照又追着自己要女人,琢磨着怎么给他找个事做。
相处久了,二爷算是清楚这熊孩子的性子,跳脱好动,想一出是一出,给他找点事干能清静好一阵子。
恰好南镇抚司那边来信,他前番让江南工匠琢磨制作的望远镜终于成了,明朝各地匠户执行的是轮班进京服役,当然一来一往折腾时间太长,属于劳民伤财,朝廷也不断延长轮班期限,有三年一轮、四年一轮的,成化年间干脆下令,愿意出银子的可以顶替劳役,这也是大清匠班银的来由。
不过此时缴银代役还不是定制,京城中也有常驻工匠,南镇抚司见是朝中红得发紫的丁大人吩咐,不敢怠慢,抽调能工巧匠听从安排。
丁寿还是小瞧了老祖宗,当初只觉得明朝有眼镜不可思议,细打听原来国人玩透镜已经几千年了,《淮南万毕术》里甚至有用冰加工成球形透镜的方法,东汉张衡还借助透镜观察月亮,眼镜这东西如今在大明是稀罕物的原因是透明玻璃不易得,价格才居高不下。
当然这些问题对于丁大人来说不成问题,刚从朝鲜搜刮了一笔的丁寿不在乎几两银子一副的眼镜,琉璃厂那边一时指望不上,他直接让谭淑贞购置了大批的替代品。
“堂庭之山多棪木,多白猿,多水玉,多黄金。”《山海经。南山经》中早有记载,放着水晶不用,更待何时。
有了丁寿讲解组合使用的原理,分清目镜和物镜所使用的透镜区别,再加上源源不断的透明水晶供应,南镇抚司的工匠多番试验,终于制造出了本时空的第一个“望远镜”。
看着兴高采烈玩得嗨起的朱厚照,丁寿松了口气,这望远镜寒酸了些,没那些复杂的透镜组,不过打发这个熊孩子尽够了,自己能消停好一阵子。
“老刘,是老刘。”朱厚照眼睛紧贴着望远镜,大呼小叫道。
被朱厚照召唤过来的刘瑾上前行礼,随即怀中被塞进了一个黄铜物件。
按着雀跃的朱厚照指点,刘瑾小心翼翼地将望远镜放在眼前,随即眼前突变的景象让他面色一变,匆忙移开眼睛,才长出一口气。
刘瑾的表现很符合朱厚照预期,他得意地问道:“这是丁寿做出来的千里镜,怎么样?”
“不想这小子还精于制器之术,端是不错。”刘瑾点了点头,双手将望远镜呈还朱厚照,“陛下玩的时候小心脚底,别摔咯。”
朱厚照睁大眼睛,讶异地看着刘瑾,“你以为这是玩闹之物?”
“不是么?”刘瑾看向丁寿。
“是啊,不是么?”丁寿点头又马上摇头,迷茫地看向小皇帝。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朱厚照挥动着手中之物,意气风发道:“碧海扬波,草原奔驰,朕有了此物便可洞察敌机,事半功倍。”
丁寿张大了嘴巴,半晌才道:“陛下圣明。”
败家孩子你现在连出紫禁城都费劲,想得倒挺远。二爷被封建皇帝的科技实用意识刺激到了自尊心。
朱厚照不见刘瑾应和,纳闷问道:“老刘,你认为我说的不对?”
“万岁圣心烛照,自然是对的,只是……”刘瑾期期道:“只是……”
“只是什么?”朱厚照将千里镜扔给丁寿,转身进了奉天殿,边走边道:“就讨厌你这吞吞吐吐的样子,有话直说。”
“只是利器在手,也要看有无持器之人。”刘瑾偷眼打量了下皇帝,躬身道。
朱厚照哈地一声,不以为意道:“大明有雄兵百万,单这京营便有十余万虎狼选锋,还愁无持器之人。”
“陛下,老奴听闻京营无操久矣,实忧心其是否堪用。”
“什么?此事当真?”朱厚照大惊失色,若是京营都不堪一用,他将来跃马沙场,带谁玩去。
“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刘瑾神色淡淡,只是轻轻吐出这八个字。
朱厚照略一思索,便道:“刘瑾,朕命你提督京营,务必严行操练之法,不得懈怠。”
“臣刘瑾领旨。”刘瑾端端正正跪倒在奉天殿内,改称以示郑重。
丁寿钦佩地看着老太监背影,高啊,这才叫顺水推舟,不声不响拿下了京营兵权,自己那点耍心眼、递小话的行径与之相比,简直是过家家的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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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师京营自永乐迁都以后便已设立,最初由神机营、五军营、三千营组成。
永乐皇帝五征蒙古,追亡逐北,便是依靠着这三大营精锐,朱小四是马背上得来的江山,打起仗来也是简单粗暴,神机营火器当先,轰乱敌军阵型,三千营骑兵跟上抽刀砍人,击溃残敌,随后五军营步兵清场。
看起来是不是眼熟,四百年后法兰西那位小个子用几乎一样的战术放翻了整个欧洲。
可惜三大营主力于土木之祸损失殆尽,景泰时少保于谦收拾余烬,从中拣选精锐十万,设立“十团营”,每营各分神机、五军等三营,原来的三大营被称呼为“老家”,其后团营几经变革,成化初年增至十二营,由十二侯分掌,一人总领,监以内臣、兵部尚书提督。
校场旌旗猎猎,京营虎贲纵横。
点将台上,兵部尚书许进高居正中,左右分别是新任提督京营的刘瑾,还有被刘瑾拉来凑数的锦衣卫指挥使丁寿。
团营众将分坐两侧,许尚书轻捋下颌短须,笑对二人道:“英国公告病,今日阅操由本官主持,二位可有异议?”
刘瑾两眼半睁半闭,面无表情,侧身道:“本兵久在边陲,深悉沙场征伐之道,自是不二之选。”
“既如此,本官僭越了。”许进笑意满满,鼻翼两侧的法令纹更趋明显。
令旗挥动,金鼓齐鸣。
精选出来的一万京营将士旗帜鲜明,兵甲齐整,在阳光之下耀眼生辉。跟随将令趋前退后,不住变幻阵型,霎时间,校场之上沙尘漫天,军威赫赫。
约莫半日,京营操演已毕,人马重新集结,一个个虎背熊腰的京营将士头颅高昂,腰背挺直,对待自家今日表现很是满意,只等台上评阅后,回去喝顿小酒犒劳自己。
许进意度闲雅,笑问道:“刘公公,在座诸公,某之操演可还入眼?”
刘瑾点头道:“许本兵不愧边事干才,军马调度谈笑间耳,陛下圣明,任用得人。”
两旁众将也纷纷赞道:“部堂大人熟读兵书,胸怀韬略,吾等粗人自是比不了的。”
“诸位都是世代簪缨,本官如何能及啊。”许进与众将说笑,众将只是恭维不停。
忽然间许进笑容转冷,众将心中打鼓,不知这位兵部尚书又起了什么主意。
许进令中军上前,从操演军中提出三名小校,当众仗责。
惨叫之声不断传到点将台上,众将彼此眼神交汇,不知许进为何点这三个倒霉蛋出来。
上万京营将士满是不平的看着同袍受刑,颇有物伤其类之感,出操之后不见嘉奖,不讲情由的反施军法,咱当兵的命就如此低贱么,还不如兵皮一扒,逃了军籍,也是逍遥自在。
行刑已毕,三人俱都昏死过去,许进令将人抬下,又扫视台上众人。
刘瑾闭目不言,仿佛无事发生。
丁寿莫名其妙,眼珠子来回乱转。
众将又惊又俱,噤若寒蝉。
许部堂呵呵一笑,“各军归营,诸位也都散了吧。”
如蒙大赦的众将纷纷起身,带着一番操演后疲惫不堪的各部将士退去。
“刘公公可知本官何故如此做?”许进端起茶水,轻呷了一口。
“咱家正要请教。”刘瑾缓缓睁开眼帘。
许进取出几封书信,递给刘瑾道:“公公请看。”
刘瑾看信,一副恍然状,“原来是受了几位公爷的请托,这几个丘八得罪了贵人,真是不知死活。”
“公公以为本官处置是否得当?”许进面带笑意,眼中光芒隐现。
“行伍之间,有赏有罚乃是正理,本兵提督京营,此乃本分。”刘瑾称善,面色如常。
“公公高见。”许进起身拱手,道:“本官还有部务在身,就不再此耽搁了,告辞。”
“部堂大人好走。”刘瑾起身相送。
转眼间,方才还庄严肃穆的京营校场一片萧索寂静。
“督公,许东崖后面这出什么意思?”丁寿来至刘瑾身边,疑惑问道。
“显示他在军中的资历威风,告诉咱家他许东崖与五府权贵关系匪浅。”刘瑾冷笑一声,“那三只挨打的小鸡是给我们这两只猴子看的。”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军中赏罚竟成了结交权贵的手段,真是带的好兵啊!”刘瑾语含讥嘲,冷冷说道。
“督公休与这等腐儒置气,好在京营将士军容齐整,未曾荒废。”丁寿开解道。
“京营将士数十万,只这一万能战有什么用?”刘瑾哂然一笑,颇为不屑。
丁寿心中一惊,“您是说……”
“什么都没说。”刘瑾转身,“咱们看见的是人家给咱们看的,不想让咱看的得寻着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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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京师之地军士逃亡者过半!!”
乾清宫内,听了刘瑾奏报的朱厚照,将手中把玩的千里镜都惊掉在御案上。
“京中诸卫军士不习操练,团营将士因占役过多,逃亡甚众。”刘瑾垂首奏道:“”殚忠“、”效义“二营一万五千余间军舍,本供官军调遣操练所居,但荒废已近二十年。”
“选锋锐卒,国之重器,谁敢役使占用?”朱厚照大怒喝道。
“五府勋贵,京营将领皆有此行,不胜枚举。”刘瑾奏道。
“总有人带头吧,谁人居多?”不管那人是谁,朱厚照真的想杀一儆百了。
刘瑾偷看了皇上一眼,诺诺不言。
“说!”朱厚照加重语气。
“弘治六年,先帝曾令三大营及团营官军修建昌国公与仙游公主陵墓……”
刘瑾一句话便让朱厚照发不出火来,自个儿老爹让人修的自己外公和姑姑的墓,还能怎么着。
“还有么?”朱厚照语气缓了缓。
“弘治十年,调一万将士修万春宫,京营军士八千为金太夫人修建府邸,五千人修神乐观,三千人修城楼,另调集一万军士采集柴薪……”
“另在太后原籍修建崇真宫……”
朱厚照已经彻底没了脾气,“好了,不要说了。”
小皇帝头疼地捂着脑袋,子不言父过,这锅只能自己背了。
前事已不可追,只有后事弥补,朱厚照心中打定主意,“刘瑾……”
“奴婢在。”刘瑾应声。
“朕打算在大内操练军中锐卒,以强军威。”朱厚照涨红小脸,紧握拳头沉声道。
“陛下要开内操?”刘瑾与丁寿对视一眼,惊道。
“不错,既然五府六部不愿操演,那只有朕亲自来了。”朱厚照挥了挥拳头,“就在西苑豹房建造军舍,以供演军之需。”
豹房!丁寿耳朵竖了起来,历史上大明鼎鼎的名称出现了,朱厚照的荒淫无道都是和豹房挂钩的,什么里面充满珍禽异兽,奇珍异宝,地下密室有如迷宫,美女成群,皇帝没事就大被同眠,和身边亲信玩个群P啥的,这事想想二爷心中就有些小激动。
谁知刘瑾并不配合,老脸上的五官都要皱在一起了,“陛下,构建内操所需屋舍至少需银二十万两,内库实在拿不出这笔钱。”
不是吧老刘,堂堂内府掌印连个二十万两都凑不出来,你太失职了吧,眼看自己可以和小皇帝开轰趴的机会要溜走了,丁寿心中怨念满满。
“年初三边总制杨一清请筑边墙,大发帑金数十万,而今内库空虚,无银可用。”刘瑾郑重言道。
和丁寿想的不一样,被黑了几百年的大明内库,可不是只给老朱家做开销的,而且打根儿上讲,大明内库才是根红苗正的正经出身。
大明立国之初,朱元璋设立内十二库,整个大明朝的支出都是由内库负责,“人君以四海为家,固天下之财为天下之用,何以公私之别?”
朱八八认为天下为公,积为天下所用,所以再设立什么国库就纯属多余,当然大清朝对这话有自己的认识,既然四海为家,拿了天下之财为自己修园子也是天经地义,不分彼此。
文官们跳脚骂大明皇帝内库聚敛,可真把内十二库的承运库单拎出来做为皇帝小金库这事,可是文官先提出来的。
正统初,副都御使周铨、户部尚书黄福等先后奏请,将江南夏税秋粮四百万石折银一百万两,作为“金花银”解往内承运库,这笔银子理论上皇帝只要为京城武官支付十余万两的俸禄,其他的您就自个儿开销吧。
既然皇帝有了零花钱了,户部的太仓银库就在正统七年理所当然的成立了,原来内库所辖的盐课、关税等等统统纳入太仓,甚至籍没家财、援例上纳等,照单全收,丁鹤为自家弟弟纳的那个监生所交银子,一样是进了户部。
当然偌大一个大明朝,收入绝不止内库和太仓,太仆寺的常盈库、工部节慎库、光禄寺和南京户部的银库,也都是明代国库的组成部分,不过“铁路警察,各管一段”,彼此互不隶属,也不听你户部的吆喝。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大明朝银库分家,两边都觉得自己吃亏,朝臣以户部空虚,国用不足,经常要请发内帑;皇帝开销增多,钱不够花,要从太仓银库拿钱,互相不对眼。
第一个从太仓银库挖出银子来的是《明史》中那位糊涂天子朱见深,不过这位爷也不含糊,成化二十年陕西、山西、河南旱灾,他除了免税外一次就发内帑二十五万赈济灾民,翻开《明实录》就会发现,常常有记载某皇帝大发帑金如何,或是赈灾或是兵饷或是平抑粮价,这些皇帝中有被记成怠政的,也有说昏君的,基本都没留下什么好话。
成化帝就不说了,接手一个烂摊子,在位二十三年,抚流民,平瑶乱,收复河套,建州犁庭,顺带还把蒙古汗庭给端了,《明史》里除了个人生活的妇寺之祸实在编不出什么花样来,只能来个类推:“成化以来,号为太平无事,而晏安则易耽怠玩,富盛则渐启骄奢。”至于为什么国家太平强盛还是罪过了,自己脑补去。
那位“在位多丰岁”万历皇帝,收了半辈子商税被批爱钱怠政,还定下了“明实亡于万历”的评语,让人戳了几百年脊梁骨,可经过万历朝的三大征,他还给子孙留下了几百万的内库,让天启皇帝在“众正盈朝”玩出的辽西溃败下还能一次拿出二百万两银子补救,这时候东林党魁又一改当初大骂神宗弊政的时候了,大赞皇祖深谋远虑,“逼”全特么被你们装了,一点机会都不给别人留。
至于那位吊死在歪脖树上的崇祯爷,听说他被李自成从内库里抄出七千万两白银,会哭死在地府厕所;估计那位李闯也会纳闷:饿连崇祯那怂娃大门门上的金漆都刮咧,才凑了几千两,七千万?在啊达(哪里)?
还有眼前这位正德皇帝,原本历史上他一共从内库提银二十二万九千二百两,还是分三次,落得什么名声就不要说了。
史笔如刀!拿笔的人想怎么写就是另一回事了,倒也不是每个从国库拿银子的明朝皇帝都会被批,而且名声好坏与拿的银子多少绝不成正比,比如……
“臣韩文拜见陛下。”
内库没银子,朱厚照的想法与父祖一样,主意打到太仓银库。
户部尚书对于突然被朱厚照召见有些心中没底,何况小皇帝对他属实太亲热了些。
“韩爱卿免礼,快为韩爱卿赐坐,上茶。”朱厚照为了能大内演军也是拼了,含情脉脉的眼神让韩老大人有些接受不了。
谢恩就座,韩文扫了扫立在朱厚照两侧的刘瑾与丁寿,暗想皇帝急着召见与这二人可有关系。
“韩卿,朕今日召你前来,有一事不明,不知卿家可否为朕解惑?”朱厚照一副谦虚好学的乖宝宝样子。
“陛下言重了,究是何事请试言一二,臣知无不言。”韩文在座上欠身道。
“世人常说前宋富庶,我大明比之如何?”
“世俗传闻,不可轻信。”问的是本科,韩文倒是没什么犹豫,“先帝时丘阁老对此曾言及一二……”
“噢?韩卿可与朕细说。”
朱厚照好学的模样让韩老大人满怀欣慰,捋髯笑道:“我朝疆宇比宋为广,而百年以来无甚钜费,凡宋所谓郊赉岁币祠禄皆无之,其最费者宗禄养兵荫子耳,然荫子止于武职,文臣无几。户口之数较之宋虽略相当,而今日垦田则过之远矣,所入既多,而所费比之又少,是宜国家储积数倍于宋。何况国朝今日之全盛庶富,非宋可比。”
“如此说来我大明府库充盈,国有余银了!”朱厚照兴奋起来。
韩文却立刻警醒,“不知陛下要待如何?”
“内府空虚,请韩卿暂拨库银二十万两。”朱厚照犹豫了下,担心韩文不给,强调道:“只是暂借,待秋冬金花银解京,再行归还。”
“陛下,户部无银可拨。”韩文起身道。
“你方才还说了这许多,况且皇考在日,听叶淇之言,变革盐法,将纳粮开中变为纳银入库,太仓之银该是骤增才是。”朱厚照急了,翻出了旧账。
“今时非比往日。”韩文义神色肃穆,朗声道:“国朝今有口四千六百八十万,垦田四百六十九万七千二百三十三顷,盐课折银二十万两,商税钞关不足二十万,加上马草折银等其他诸项,岁入一百四十九万两有奇。以岁用而言,给边折俸及内府成造宝册之类为一百万两,余皆贮之太仓以备饷边急用”
朱厚照掰着手指头算算,又燃起一丝希望,“如此太仓积存,该有四百万两,最少也该有二百万。”
“海内虚耗,兵荒相继,而今太仓只有银一百零五万两,已不足国用。”韩文淡淡说道。
“堂堂天朝户部银库只有一百万两,钱哪去了!!?”朱厚照跳了起来。
丁寿在边上不出声,默默盘算了下自己家底,从朝鲜赚的一笔加上黑吃黑掉邓忍的藏宝,心中笃定,略带同情的鄙视了一下大明皇帝。
“近年所入,多有积欠,本就亏于原额。”韩大人对自己这摊业务看来了然于胸,张口即答道:“而所出之数又过于往年,岁用已多至五百余万两,故太仓入不敷出。”
“五百万两!银子都花哪儿去了?”熊孩子被吓得一屁股坐回龙椅上。
韩文抬眼偷觑了下小皇帝,敛眉低目轻声道:“陛下即位以来,为先帝修筑山陵、筹备大婚及赏赍军卒便耗银一百八十万两……”
怎么这事又绕到自己身上了,眨巴眨巴眼,朱厚照眼泪都快下来了,先皇没修皇陵就突然驾崩了,做儿子的总不能让亲爹一直躺在寿皇殿里吧;蒙古小王子趁着国丧来犯,打退了总得论功行赏吧;琢磨一圈好似也只有自己的大婚是可以省钱的地方了。
朱厚照呐呐道:“如此说来,朕的大婚却是靡费了……”
韩文心中狂喜,能令皇帝自减大婚用度,这事传出去妥妥名声爆棚啊,面上还是一副恭谨道:“陛下圣明,如今天下水旱频仍,边储缺乏,皇上初登大宝,宜慎俭德、怀永图……”
在一旁的刘瑾忍无可忍,喝道:“韩文大胆,陛下大婚乃国之盛事,礼制本该用银六十万两,户部几番推脱,减至四十万两,尔还不知收敛,得寸进尺,可晓人臣之礼!!”
韩文不慌不恼,谦谦道:“礼有定制,确非臣下所敢轻议,然凡赏赍,必酌时宜,从省约,由近及远而财用以充。”
“你……”刘瑾还要争论,朱厚照打断道:“好了,就依韩卿所言,减去十万两吧。”
“陛下以身示朴,崇俭尚德,万民之福。”好话又不要钱,韩尚书不吝惜这几句。
“韩卿,历年积欠之事又该如何处置?”朱厚照无力歪倒在龙椅上,只觉得脑仁疼得要炸开了。
“按照惯例,请陛下恩旨蠲免。”韩文理所当然道。
“什么?免了!!”小皇帝又一次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不交的税赋直接减免,那以后谁还交税,朱厚照真觉得自己脑子跟不上文臣思路。
“蒙元无道,太祖以布衣起于淮右,深哀民生多艰,国朝初立,兴水利,劝农桑,与民生息;又慨叹前朝之苛敛,洪武元年,谕中书省群臣曰:善政在于养民,养民在于宽赋……”
“两宋苛捐之多,时人不可以尽举,亦不能遍知。朱子曾谓:古者刻剥之法,本朝皆备。太祖引以为鉴,洪武三年谆谆告诫户部:善理财者,不病民以利官,必生财以富民……”
韩老大人滔滔不绝,动不动就引出一段太祖训来,朱厚照辩无可辩,有口难言,好不容易逮到韩文话中空当,插嘴问道:“户部究竟何意?”
到底岁数大了,嘚啵这么长时间气有点接不上,韩文喝口茶润了润嗓子,缓口气道:“遵从祖训:量入度出,毋复挠民。”
狠狠喘了口粗气,朱厚照耐着性子打商量道:“由周边府库暂借如何?”
韩文没有回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前几日总督仓储户部侍郎陈清曾有奏疏交于银台,不知陛下可曾御览?”
“哦?”朱厚照瞄了眼御案上摞着的通政司呈送的题本,摇了摇头,“还没看到,有何要事么?”
“只有一事:天下仓储,处处空虚。”韩文一字一顿道。
朱厚照一张脸彻底垮了下来,喃喃自语道:“太仓银库,存积几无;天下仓储,处处空虚……”苦笑一声,“朕这万乘之君,四海之主有什么意思,不过一个穷措大罢了。”
韩文不动声色地乜斜了一旁侍立的刘瑾一眼,嘴角轻勾,沉声道:“老臣有一事请奏。”
“说吧。”朱厚照甩了甩袖子,他现在什么兴致也没有。
“先帝时曾多次从太仓取银共数百万两,而今海内空虚,国无用度,臣乞陛下敕承运库内官,核内库所积金银册籍,部分拨还户部,以备应急之需。”
朱厚照闻言蓦地看向刘瑾,丁寿见老太监瞬间脸色死人般苍白,不带一丝血色。
“陛下,不知内库可否……”韩文继续进言。
“此事再议,着令户部会同内阁九卿,廷议国库空虚之事。”朱厚照道。
韩文一愣,随即脱口道:“何须再议……”
“韩——卿,退下。”朱厚照声音不大,却夹含着帝王之威。
“臣遵旨,臣告退。”不知何故,韩文后背淌下一丝冷汗,隐隐后悔今日似乎说的多了。
乾清宫内,朱厚照端坐龙椅。
刘瑾匍匐在御案之前。
“韩文所说,可是实情?”朱厚照轻声道。
“是。”刘瑾道。
“内库存银呢?”朱厚照仍是轻轻问道,不复先前少年急迫之态。
刘瑾以额触地,“不止户部所调之银,祖宗内藏之积,至弘治年尽矣。”
“如何花销?”朱厚照不见喜怒。
“内承运库二十年来放支银两,累数百万,支销全无印簿。”
刘瑾身子轻轻发抖,静候小皇帝的雷霆之怒。
不止过了多久,一双明黄缎面的靴子出现在眼前,一只手托住他颤抖的手臂,轻声道:“起来吧,怎么早不跟朕说?”
“陛下……”刘瑾声音有些哽咽,“您不怀疑老奴监守自盗?”
“你成天随在朕身边,执掌内府才几天啊,岂能都由你一人顶着。”朱厚照微笑,随即又轻叹一声,“若是连你都骗我,这天下还有谁可信?”
“陛下隆恩,老奴必粉身以报。”刘瑾老泪盈眶,丁寿还从未见他如此失态。
“下去歇着吧,朕想静静。”朱厚照很是疲惫,对着周边宫人道。
丁寿也要告退,却被朱厚照拦住,“陪朕聊聊。”
聊就聊吧,你一屁股坐地上算怎么回事,二爷都不好意思坐凳子了。
无奈,丁寿挨着朱厚照肩并肩地坐到了地上。
“唉~”皇帝一声长叹。
“唉~”丁寿长叹一声。
“你叹什么气?”朱厚照问道。
“皇上又为什么叹气?”丁寿反问。
“朕富有四海,为天下之主,却连区区二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还不该叹气么?”朱厚照眨了眨眼。
“君忧臣辱,当皇帝的都这么惨了,做臣子的陪着叹口气还不该么?”丁寿挑了挑眉。
“哈。”朱厚照用肩膀撞了丁寿一下。
“哈哈。”丁寿回撞。
“哈哈哈。”二人扭打在一起。
半个时辰后。
“不打了,不打了。免得让人说朕以君压臣。”朱厚照团龙袍扣子也开了,翼善冠早不知飞到哪去了。
“不打就不打,省的你说我以大欺小。”丁寿把飞到殿角的靴子捡起来穿上。
“你倒是个没心肝的,便是老刘也不敢这么对我放肆。”朱厚照四肢大张,躺在地上道。
“刘公公把您当主子供着,当真龙天子捧着,自然不敢。而我么……”丁寿把刚穿上的靴子在地上踩了踩,“还是先把皇上当成个人看。”
“冲你这句大不敬的话,朕将来饶你一次不死。”挺尸的朱厚照指着丁寿道。
“那我趁热多说几句?”丁寿眼睛一亮。
朱厚照脱下脚下靴子就扔了过去,“再说朕现在就把你砍了。”
丁寿接过靴子,笑了笑,走到小皇帝身前,“其实皇上也不用妄自菲薄,您坐拥大明万里江山,千秋基业,论起固定资产,该是天下第一首富。”
“固定资产?”朱厚照喃喃重复几句,明白意思后,笑骂道:“诡辩。”
“打也打了,闹也闹了,说点正经的。”丁寿把靴子为小皇帝穿上,道。
“朕这个皇帝,如今哪还有正经事做?”朱厚照寥寥道。
丁寿把赖在地上的小皇帝拉了起来,“建豹房的事交给我了。”
“你——?”朱厚照有些不相信,随即撇嘴道:“朕没钱给你。”
“先欠着,有钱了再说。”丁寿大度地一挥手。
看着丁寿不像说笑,朱厚照雀跃起来,狠狠给了他肩头一拳,“果然够朋友。”
瞧着又恢复少年性情的朱厚照,丁寿揉肩苦笑,心道:京营废弛,盗贼横行,边事糜烂,盐政败坏,土地兼并,府库空虚,这就是史书上的“弘治中兴”,先帝爷啊,你给自家儿子留下了个什么烂摊子诶!!
ps:先谢过大家热情回复,感动ing。主要是老熬夜写文,肝快跟不上了。写文被人认可是很开心的事,当然希望更多的人读到,弄个净化版发某点上去,胆小担心被举报,二来后面有剧情需肉推动,估计也会被404了。
资料还得查下去,即便以后的武林线,也是与历史相关的。另外同时期外国资料已经查了一堆,不用上实在觉得可惜,可能不能写到那部分剧情,心里也没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