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居,雅间内。
“范公公?”白少川手托瓷杯,星眸微睐,面对这位名义上的内廷第二人,并无起身行礼之意。
范亨竟出奇地没有恼怒,自顾坐到白少川身侧,笑问道:“白老弟似乎有心事,与咱家倾吐一番可好?”
垂首注视着手中酒杯,白少川蓦然一笑,“在下何时与范公公有了交心的情分?”
“白老弟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范亨今日的涵养着实让人惊讶,和颜悦色继续道:“东厂三铛头龙章凤姿,才华出众,便是王公公亦常为嘉许。”
“哦?白某何德何能,敢当司礼监诸位垂意。”白少川不露声色,缓缓将杯子放置在了矮桌上。
“老弟何必自谦,咱家虽看刘瑾碍眼,但也知晓自他接手东厂以来,人才大聚,耳目遍及朝野内外,可谓气象一新。”范亨凝视白少川道:“白老弟在其中居功至伟。”
“此皆赖督公运筹,丘、谷二位公公谋划,东厂同仁鼎力协助,白某怎敢贪天之功。”白少川水火不浸,若无其事。
范亨淡淡一笑,“恐不尽然吧,刘瑾等人随侍今上,无暇分身,柳无三目无余子,雷长音超然物外,十二领班各怀鬼胎,若无白三铛头恩威并施,这东厂怕早已是一盘散沙……”
“范公公莫非忘了四铛头?”白少川抬头扫了范亨一眼,“丁兄蒙万岁青睐,督公信重,执掌诏狱,身膺重任,如今乃东厂第一得力干将。”
“丁寿?”范亨“哈”一声嗤笑道:“这小子倒真是个人物,官儿升得快不说,这惹祸也是一流……”
一口干了杯中酒,范亨不客气地自斟一杯,摇头晃脑道:“入仕不过一年光景,便把文臣武将、外戚勋贵得罪了个遍,咱家这把年纪了,还是头一次见到这般寻死的……”
“偏偏刘瑾还把他当个宝贝似的宠着,”范亨乜斜着白少川,若有若无道:“这小子该不是老刘在外边的野种吧?”
白少川星目微寒,冷冷道:“范公公慎言,督主少时入宫,这脏水泼不到他老人家身上。”
听出白少川语气不善,范亨微微蹙眉,凝望着杯中酒水,慢悠悠道:“文君醪,好名字,卓文君当年先为孀妇,后又险些成了弃妇,不过比起唐门那位苦命女子,前人算是命好的……”
白少川蓦地脸色一变,以掌在桌底一托,这张矮脚方桌却是纹丝不动,范亨的一只枯瘦手掌不知何时轻轻捺在了桌上。
范亨举杯啜饮了一口酒,缓缓道:“白老弟若是想和咱家掀桌子,最好先称称自己的斤两。”
白少川面色阴晴不定,最终将桌下手掌抽回。
“范公公知道的很多?”
“只怪三铛头风采照人,实是引人注目。”范亨得意道:“司礼监虽说丢了东厂,可这耳目么,还不全是摆设。”
白少川嘿然不语。
“老弟若在刘瑾手下一帆风顺,哥哥我绝不说半句废话,可如今么……”范亨摇了摇头,苦口婆心道:“那丁寿后来居上,刘瑾处处委以重任,还将他直接引荐于今上,你为东厂效力多年,至今不过是个无官无职的区区铛头,那小子已然执掌北司,独当一面……”
“督公对我有收容庇佑之恩……”白少川犹疑道。
“狗屁,那是你对他还有用,刘瑾若对你真心庇护,何不直接灭了蜀中唐门,还不是想借着那帮人威逼你不敢离心离德,”范亨循循善诱,继续道:“可而今刘瑾大力栽培丁寿,待那小子羽翼丰满,只消将你逐出东厂,哼,老弟怕是连卓文君的下场都不易得……”
白少川剑眉紧蹙,凤目含愁,不发一言。
范亨直起身来,轻声道:“个中利害,白老弟自己思量,咱家告辞了。”
直到范亨挑帘出门,白少川还是不动如山。
良久,白少川才端起面前瓷杯,杯未及唇,剑眉一扬,眼中忽闪起一丝戾色,五指用力,杯碎酒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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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内堂。
刘瑾懒散地靠在黑漆嵌螺钿花鸟罗汉床上,一手支颐,一手随意伸出,任由坐在床前踏脚上的白少川帮他修整指甲。
白少川细心地用手中象牙柄的锉刀将刘瑾指甲一个个打磨得整齐光亮,好似无意说道:“督公,下面探到消息,武定侯与英国公来往甚密。”
刘瑾闭目养神,闻言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据探子说,似乎与四铛头有些关联。”白少川用柔软的拇指轻按打磨完的指甲,探查有无毛刺。
“什么事?”刘瑾睁开了眼睛。
“武定侯府的小侯爷郭勋与九城大豪骆燕北的女儿骆锦枫青梅竹马,两家长辈也有意撮合,不过近来丁兄与骆大小姐有了些纠缠,郭小侯爷似乎吃了些亏,便诉诸长辈……”
刘瑾似乎来了兴趣,直起身子道:“那骆家丫头品貌如何,可配得上寿哥儿?”
“这个……”白少川皱了皱眉头,只得回道:“骆锦枫家学渊源,又得拜峨眉名师,武功自是不差,容貌么,她母亲凤夕颜便是昔日武林中出名的美女,骆锦枫传承母貌,性子温婉,不似其母般刚烈狠辣。”
“好。”刘瑾开心地一击双掌,“老谷说得对,这小子当真命犯桃花,那小子什么时候办喜事,宣府那次就没赶上,这次怎么也得喝顿喜酒……”
“督公,”白少川急声道:“武定侯开国辅运,英国公奉天靖难,两家勋戚在军中根深蒂固,我们夹袋中并无可以抗衡的人物,若是开罪了他们……”
“开罪了又怎么样?”刘瑾反问,随即不屑道:“他张懋上疏时可曾顾忌过咱们,是疖子早晚要出脓,咱家倒要看看他们能蹦出什么花样?”
白少川垂下头来,嗫嗫嚅嚅道:“督公对丁兄果真另眼相待。”
刘瑾轻轻托起白少川的下巴,口气戏谑:“小川,你近来的牢骚越来越多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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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明各方势力勾心斗角互相算计之时,正德元年步入了金秋九月。
自初一日起,宫中便开始讲求吃花糕与迎霜麻辣兔,喝菊花酒,宫人们则在各宫管事的指点下忙着糊窗纸,抖晒皮衣,做衣御寒,膳房里也开始加紧糟腌瓜茄,制作各种菜蔬,以备过冬。
宫眷内臣则要从初四起换穿罗重阳景菊花补子蟒衣,待九九重阳佳节,随侍皇帝驾幸万岁山登高,这一切宫中早是惯例定制,虽说繁杂,却井然有序,直到一桩不大不小的意外……
“什么?江南织造无钱赶制龙衣?”朱厚照放下菊花酒,惊愕地看向司礼监掌印太监王岳。
“是,九月初二,尚衣监崔杲上本,江南织造无银可用。”王岳低眉顺眼地答道。
“造龙床没人,制龙衣无钱,朕做什么大明天子,一个穷措大罢了。”朱厚照委屈地想哭。
“崔杲的手本里就没提及如何解决?”坐一边正在和一只兔腿较劲的丁二爷突然开口问道。
看了眼这不知尊卑的小兔崽子,陛下如今到哪里都带着他,就差直接住宫里了,王岳心中又妒又羡,还是老实答道:“有,崔杲请按前例,奏讨户部往年支剩的一万二千盐引,以解燃眉。”
“那不就得了,陛下,比照前例吧。”丁寿扔下兔腿,用胸前的锦绣补子餐巾擦了擦嘴道。
正德皇帝也是转忧为喜,“老王,以后话都一次说出来,害得朕白白忧心,告知韩文一声,就这么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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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天门,早朝。
“陛下以所余盐引织造龙衣之事,户部不敢奉旨。”户部尚书韩文之言铿锵有力。
“国朝初立,太祖设盐法,许盐商纳粮开中,补九边之需,后经先帝时叶淇变法,变纳粮为纳银,名之虽变,其实尚同,盐课所得,皆为边费,不可挪用,且陛下自有内库,何用户部拨银。”
“韩大人,祖制当真不可改?”丁寿觉得这时应该出来说句话。
韩文斜睨丁寿道:“断不可改。”
“下官近日翻看经历司旧档,倒是看到一些例外,远的就不说了,自纳银开中后,弘治九年,户部将二万八千盐引用于龙衣织造,弘治十年与十二年,各有两万盐引用于织造,弘治十四年,在两万盐引之外户部又加盐价银三万两,韩大人,户部又作何解?”
“这个么?”韩文捋着胡子有些犯难,心道这理由不太好编,求助地看向了首辅刘健。
“先皇温良敦厚,亲近老臣,善纳忠言,君臣之间了无壅隔,地方百业兴盛,朝野百弊自除,若陛下肯效法先皇,广开经筵,亲贤去佞,做垂拱之治,些许用度小事,自不须陛下挂心劳神。”
刘健你丫这是彻底不要脸啦,丁寿满怀钦佩地看着刘阁老,把话说得这么直白,不怕小皇帝从御座上跳下来打你。
朱厚照的表现倒是让丁寿跌碎了眼镜,一向急躁的小皇帝没有发火,静默良久,连刘健都有些琢磨不透皇帝的想法时,小皇帝终于开了口。
“众卿——”声音平静,不见喜怒。
“臣在。”群臣俯首。
“皇考向来敬重老臣,朕也愿萧规曹随,对诸卿所奏皆听之任之。”
朱厚照突然掰起了手指头,“朕即位之初,诸位先生便以先皇遗诏为由,裁撤锦衣卫及内官上万人,其中仅御用监便有七百余人,今年督造龙床等御用之物人手不足,需增六人,你们不许,朕准了……”
刘健与谢迁对视一眼,没有出声。
“五月以来,淫雨霏霏,你们有人说天象异常,是因为皇考宾天,朕不够哀痛所致,朕认了……”
钦天监少卿吴昊缩了缩脖子。
“大婚之礼,你们说国帑不足,不应靡费,从六十万降到三十万,朕许了……”
户部尚书韩文脸上有些发烧。
“今日,朕便做一回主,盐引之事下旨照办,再有奏扰者,严惩不贷。”朱厚照起身而去,丁寿连忙随后跟去。
“刘阁老怎么办?”
“陛下固执己见,几位大人拿个主意啊!”
待皇帝没了影子,朝臣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将刘健等人围在了中间。
“诸公放心,内阁不会乱改祖制,吾等将拒写特准盐引的敕书,诸位也当上疏陛下收回成命。”刘健淡然道。
“那是自然”,群臣纷纷点头称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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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几位大佬首肯,已经闲的浑身发霉的六科十三道言官同打了鸡血般兴奋起来,摆开阵势对小皇帝口诛笔伐,奏疏如同雪片般飞入通政司,怎奈这回朱厚照是铁了心强硬到底,奏疏留中不发,连话都懒得回。
“西涯,你要与我拿个主意啊。”户部尚书韩文满含希望地看向李东阳。
朱厚照这番强势是韩文没有预料到的,韩尚书倒是不介意大家抱团摆开车马同皇帝斗上一斗,可前提是焦点不能在自己身上,皇上赢了自己第一个倒霉,即便刘健这方胜了,他也会被皇帝记恨上,以韩大人宦海数十年的经验,被皇帝惦记上不会太好过,只消借着某个由头顺水推舟,便有自己好受,马文升和刘大夏便是前车之鉴。
当然,不可否认,丢官后会在朝野间有个好名声,可名声又不能当饭吃,韩大人对现在户部堂官的位置非常满意,真不想便宜别人,刘健而今是火上头了,不会率先服软,韩文便把主意打到了三公中多谋的李东阳身上。
“贯道啊,当日你若是词锋柔和些,不要把话说死,何至今日啊。”李东阳看着焦头烂额的韩文,略带埋怨道。
“当日不是晦庵暗示老夫要量入为出么,怎地都错在了户部?”韩文抱屈道。
“好了,不提这些了。”李东阳轻抚眉心川字,思忖一番道:“如今不给盐引怕是陛下那里面子过不去,还是给吧……”
“给了盐引,不说刘晦庵,我就要先被言官们骂死。”韩文急得站了起来,那帮子言官是指着骂人刷存在感的,疯起来可不分敌我。
“且听老夫把话说完,自然不能全给,折中一下,六千引吧。”
“这样好,这样好。”韩文听得连连点头,“既保全了陛下面子,又未全遂了圣意,在朝野间也有个交待,只是晦庵那里……”
“晦庵而今怕也是骑虎难下,”李东阳笑道,“待我拉着木斋去分说一二,随后咱们一同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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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位阁老连同大司农一同进了乾清宫,小皇帝对待几位还是很客气,赐坐上茶,问明来意。
几位大人端着茶,洋洋得意地将打算说出,满以为小皇帝会感恩戴德表示几位先生用心良苦,今后必不相负等等,几位再说几句感念先帝知遇之恩的漂亮话,最好再挤出几滴眼泪,大家抱头痛苦一番,多完美的君臣相得典范,谁知道……
“一半?为什么只给一半?”朱厚照大声问道。
刘健嘴中热茶险些喷出,这倒霉孩子还想怎样,强咽下一口闷气,悠悠道:“陛下,这一半已是有违祖制,老臣等已是赧颜违制,陛下犹嫌不足,当晓知足常乐之理。”
先谈祖制,现在又谈知足,朱厚照肺都气炸了,气呼呼道:“户部能给,便是朕当日无错,既然给了又不全给,作何道理?”
和毛头小子打交道就是累,一点讨价还价都不懂,天下事若都按道理来讲,岂不简单多了,李东阳暗自摇头,面上还是微笑道:“户部肯解盐引,是为解内廷供奉之急,若是给得多了,少不得有人私自夹带,中饱私囊,从中得利。”
“天家供奉,谁人有此胆量?”朱厚照不解道,“即便有人上下其手,可命有司缉拿,依法惩治便是,关盐引解送多少何事?”
“内廷采买,织造供奉,皆是内臣操办,阉竖多贪鄙之徒,见利忘义,禁之不绝,若是交由文臣采办,自无此虞。”谢迁道。
朱厚照彻底明白了,这几位压根不是反对盐引批复,是打根儿上认为只要太监掺进来,就不会有好事情。
小皇帝不能理解,从小到大陪同他的那些太监怎么就如此遭人鄙视,起码这些奴婢为他做事尽心尽力,不会推三阻四,更不会道貌岸然的同他将那些狗屁不通的大道理。
“依先生所说,若事事启用文职,则无贪渎之祸?”
刘健等人未听出正德语气不悦,都连连点头,“正是,吾辈文臣熟习孔孟之道,读书明理,身负皇恩,必不辜负朝廷所托。”
小皇帝冷哼一声,道:“不尽如此吧,古往今来贪官之中文臣又何曾少了,文官虽是读书明理,亦尽有不守法度者,先生辈当自知。”
刘健等人霍然变色,刘健沉声道:“陛下此言谬矣,老臣闻之惊心,倘先帝九泉闻此悖论,何能安枕,老臣愧负辅政之责,无颜苟居高位,请赐骸骨,告老还乡。”
说罢刘健跪倒在地,谢迁、李东阳连同韩文随后拜伏,“臣等请辞。”
又来这套,朱厚照抿着双唇,呼呼喘着粗气,还是走下御案,扶起几人道:“几位先生所说皆金玉良言,朕心顿悟,盐引之事便遵从诸位之意行之吧。”
刘健几人走在宫中夹道上,个个俱是阴沉着脸。
“木斋,老夫原本以为陛下年轻气盛,难免一时懵懂,待年齿渐长,终有明理之时,而今看来,老夫错了。”
“晦庵不必自责,陛下身侧群小环绕,难免偏听偏信,只要去除奸佞,这大明还是大明。”谢迁双手笼在袖中,目光炯炯。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刘健冷笑一声,“没想到这一日来得这么快,贯道……”
韩文也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听得刘健呼唤省过神来,“晦庵,何事?”
“有一件事需你去做。”刘健眼神锐利,嘴角边带着一丝冷酷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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户部郎中李梦阳近日来可谓斗志昂扬,上蹿下跳向皇帝进言上疏的可不止科道言官,他李献吉若不参与其中,怎对得起文坛七子这响当当的名号。
今日户部该他当值,当李梦阳入户部值房时,诧异地看见本部堂官韩文在那里默默垂泪。
“韩部堂,这是何故啊?”李梦阳惊讶问道,他们这些文人士子都自诩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至于养气功夫有没有这么到家是一回事,可这一部正堂毫不避人的抹眼泪算哪门子情况。
“献吉来了。”韩文抹了抹眼泪邀李梦阳入座,仰天唏嘘着将乾清宫发生之事娓娓道来。
“陛下果真如此说?”李梦阳也变了颜色,朱厚照的言论中透露出对文臣浓浓的不信任,让李郎中对文臣前途深感危机。
“陛下执迷不悟,国事倾颓,旦夕事耳啊,呜呜……”也不知韩文老大人是否犯了泪眼,眼泪说来便来。
李梦阳起身踱步,忽地转身,朗声道:“公为国之重臣,义同休戚,徒泣何益!下官已有定计。”
“计将安出?”韩文睁开泪眼,希冀地望向李梦阳。
“今上身侧群小环绕,蒙蔽圣听,致有此昏聩之言,倘若扫除群奸,澄清玉宇,则必然言路大开,广纳忠言。”李梦阳侃侃而谈。
“连日来谏官交相弹劾内侍,其势已成,部堂大人此时振臂一呼,倡议群臣联名复奏,固争除奸,阁中诸公皆为元老大臣,必是其议,则去刘瑾辈,易如反掌,此谓机不可失。”李梦阳颇为自得,古之名士运筹帷幄,不过如此吧。
小子,你还是太嫩啊。韩文心中讥笑,面上全是激奋之色,抖袖而起,朗声道:“献吉所言甚是,老夫年岁已高,权当以死报国罢了。”
韩文忽又面露难色,踌躇道:“只是此奏须慷慨激昂,老夫血气已衰,力不从心啊……”
李梦阳迫不及待道:“部堂若不见弃,下官愿为执笔。”
清君侧,扫奸佞,李梦阳可以预见,此奏一出,必然振动天下,李子之名士林仰望,这送上门的便宜岂有不捡的道理。
“如此有劳献吉了。”韩文颇有几分怜悯地看着这位大明才子,事若成自然少不得分润一些好处,倘事有不济,傻孩子,这奏疏可是你写的……
李梦阳这边快速备下笔墨纸砚,一边研磨,一边构思文脉,以他的意思,怎么也要洋洋洒洒数万言才好显示胸中文墨。
韩文一见便知其意,暗自摇头,出言提点道:“献吉,奏疏不可过于文饰,文过则陛下不能自省;字也不必多,否则未必有暇一览究竟,只需振聋发聩即可。”
韩老大人不愧科场前辈,一语中的,李梦阳幡然大悟,“部堂所言极是,下官省得。”
随即提笔一书而就,一篇奏疏转瞬即成。
并非李梦阳识浅才薄,实在是没有意识到此关键之处,他是弘治六年的进士,严格限定字数格式的八股取士实行不过数年,作文难免囿于一隅。
且不论八股文制的优劣,《明史……选举志》将八股取士的开创者帽子扣在了朱元璋头上,这倒无所谓,反正大清往前朝皇帝身上泼脏水也不是第一回,不过后来大清国自己把路走绝了,饱受八股毒害的文人与有识之士纷纷抨击八股制度,连带这项腐朽制度的“始作俑者”朱八八也是被口诛笔伐,从前清骂到民国,再到当代历史学家,对老朱的心思各种恶意揣测,有说禁锢民智的,有说牢笼志士的,有说老朱阴鸷猜忌缚天下读书人羽翼的,等等等等……
只能说这些读书人太把自己当回事,以朱八八怼天怼地的枭雄之姿,可不在乎几个文人扎刺儿,看不顺眼杀了就是,何必那么麻烦,洪武皇帝的确制定了三考之制,取试沿用的是宋元经义,十段文结构,和八股没毛线关系,而且老朱对科举制度也不太感冒,认为举人们长于诗文鲜有实才,“朕以实心求才,而天下以虚文应朕”,洪武年间科考之事停停复复,也没个定性,朱六十四更喜欢举荐制,荐举之人但有实才,不拘一格,虽工匠亦可得官。
八股文非老朱开创,宋朝就已出现,但真正把八股文取士落在实处是在成化二十三年,也就是朱厚照老爹登基那年,在王鏊、谢迁、章懋等人的不懈努力下,八股文开始了严格的程式化,格律步骤不得出差,朱八八成功替子孙背锅。
朱重八在地下翻了个身,掏了掏耳朵:你们开心就好,朕习惯了,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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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韩文府邸,九卿诸臣俱在。
“臣等待罪股肱之列,值主少国疑之秋,仰观乾象,俯察物议,至于中夜起叹,临食而泣者屡矣。臣等伏思,与其退而泣叹,不若昧死进言,此臣之志,亦臣之职也。”
“伏睹近岁以来,太监刘瑾、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高凤等,或击球走马,或放鹰逐兔,或俳优杂剧错陈于前,或导万乘之尊与人交易,狎昵媟亵,无复礼体。日游不足,夜以继之,劳耗精神,亏损圣德。遂使天道失序,地气靡宁,雷异星变,桃李秋花,考厥占候,咸非吉祥。前古阉宦误国,汉十常侍,唐甘露之变,是其明验。今刘瑾等罪恶既著,若纵而不治,为患非细……”
韩文念毕,一合奏疏,笑对众臣道:“诸公,觉得献吉所书如何?”
刑部尚书闵珪抚掌赞道:“甚好,有理有据,献吉不愧七子才名。”
左都御史张敷华亦道:“奏疏既成,吾等便一一署名吧。”
韩文满意的点了点头,转向了一旁闭目静坐的吏部尚书焦芳,“孟阳,你意如何?”
焦芳一直在一旁闭目养气,一张老脸耷得老长,此时听得韩文之声,方才睁目,微笑道:“诸公皆已定计,老夫岂有异议。”
“如此甚好。”韩文将奏疏递与焦芳,笑道:“吏部天官为九卿之首,便请率先署名吧。”
恁个鳖孙,如今晓得老夫是九卿之首了,焦芳心中咒骂,面上却笑吟吟道:“既如此,老夫僭越了。”
继焦芳之后,众人纷纷署名,待到了王鏊时,震泽先生提笔不书,扫视众人,突然道:“且慢,此奏还少了一人。”
王鏊之言,满座皆惊。
杨守随细细看了一遍奏疏,连素来名声不显的高凤都列于其中,实在想不出来还少了何人,奇道:“守溪,你说少了哪个?”
“锦衣卫指挥使北镇抚司掌印丁寿。”王鏊一字一顿道。
“丁南山?”焦芳捋须的手不经意抖了一下,“此子入仕不过两年,守溪杞人忧天了吧。”
“南山有狐,虹霓蔽天。”王鏊愤愤道:“此子得今上信重,已不在刘瑾之下,这九人不去,乱本不除。”
韩文认同地点了点头,“既如此,便由守溪执笔删改。”
王鏊也不客气,提笔书就。
“伏睹近日朝政益非,号令失当,中外皆言太监刘瑾、马永成、谷大用、张永、罗祥、魏彬、丘聚、高凤等,势成八虎,缇帅丁寿,雄狐作奸,一干人等,造作巧伪,淫荡上心,缘此辈细人,唯知蛊惑君上以行私,而不知皇天眷命,祖宗大业,皆在陛下一身。高皇帝艰难百战,取有四海,列圣继承,传之陛下。先帝临崩顾命之语,陛下所闻也。奈何姑息群小,置之左右,为长夜之游,恣无厌之欲,以累圣德乎!伏望陛下奋乾纲,割私爱,上告两宫,下谕百僚,明正典刑,潜消祸乱之阶,永保灵长之祚,则国家幸甚!臣民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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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会已毕,众人散去。
焦芳一上官轿,便喝令轿夫:“快快,速速回府。”
在众轿夫一路狂飙下,焦老大人不顾被颠得七晕八素,快步来至书房,挥笔草书一封,对外嚷道:“来人,快唤黄中过来。”
此时的焦大公子正忙得汗流浃背,赤裸的身子紧紧撞击着身下妙人,一双健美修长的粉腿牢牢缠在他的腰身上,秀美脚掌在他臀后交叉用力,仿佛要让他嵌入自己一般。
焦黄中呼呼喘着粗气,将胯下肉棒不管不顾地身下人肉缝中进进出出,那具娇躯轻哼娇吟,没有半分不适。
“公子,公子”,外面家人呼唤,惊醒了床上一对鸳鸯。
“什……什么事?”焦黄中气息不匀,勉力应声道。
“老爷唤你去书房。”
焦黄中惊呼一声,坐了起来,身下娇躯香汗淋漓纤毫毕现,犹带潮红的粉面亦是惊恐不安,“老头子回来了?!”正是焦芳侍妾阿兰。
焦黄中跃下床,匆忙穿戴衣物,安慰床上人道:“不需忧心,父亲不会知道你在这厢。”
“老爷回来定会寻我,这身记号怎么消得掉。”阿兰埋怨着焦黄中,白嫩香滑的酥乳上遍布牙痕掐印。
“谁教你这小淫妇这般受力,比那帮娇滴滴的汉家女子耐得肏弄,惹得少爷发了性子……”焦黄中淫笑着掐了掐女子嫩的出水的俏脸。
“且等一会,你再出去,免得教人看见。”扔下这句话,焦黄中便出了院子。
赤身盘坐在榻上,阿兰幽怨地将手掌探向下体,不住抠摸,“一对儿色鬼,银样镴枪头,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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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您找我有事?”焦黄中进了书房。
“脸色这般潮红,可是身体有恙?”焦芳见儿子脸色不对,关切问道。
焦黄中心虚地摸了摸脸,“无事,只是来得急了些。”
“无事就好。”焦芳起身,将信笺递给焦黄中,急声道:“你马上赶赴丁寿府上,将此信交于丁大人,告之六部九卿群臣将要联名弹劾,声势浩大,不可轻视。”
“爹,既然丁寿已危如累卵,我们还有必要掺上一脚么,明哲保身才是上策。”焦黄中不解问道。
“糊涂,为父这尚书是夺了谁的位置,你还不晓得么,刘瑾丁寿有圣眷在身,尚有一搏之力,若是听凭他们倒台,下一个遭殃的便是老夫。”焦芳恨铁不成钢地指责儿子。
“事不宜迟,你马上就走,快快。”焦芳连声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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宾客散尽,韩文径直来到府中一间静室。
刘健安坐品茗,见了韩文,笑道:“客人都散了?”
韩文点头,欲言又止。
“贯道有话直言无妨。”刘健气定神闲地说道。
“希贤,此番大张旗鼓地约人署名,似乎孟浪了些。”韩文面带忧色。
“此话怎讲?”刘健庞眉略微抖动了下。
“朝臣之中未必没有首尾两端者,若是将今夜之事透露出去,吾等岂不失了先机?”韩文皱着眉头,很是不解,“西涯与木斋皆是多谋之人,怎会有此下策?”
刘健哈哈大笑,“贯道说得不错,朝臣之中必有人通风报信,可那又如何?”
“仗义执言乃是臣子本分,我等有何逾规越矩之处,此乃堂堂阳谋,何惧小人手段!”刘健抚髯笑道,气度豪迈。
“怕是打草惊蛇啊。”韩文还是犹疑不定。
“老夫便是要引蛇出洞。”刘健嗤笑,“看鼠辈阉人能作何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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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内堂。
刘瑾站在堂中,抱臂听着丁寿禀述,不发一言。
“督公,朝臣欲置我等于死地,要早做图谋啊!”丁寿而今觉得受了天大委屈,他招谁惹谁了,无非弄点银子巴结皇上,想让自己的大明生活过得多姿多彩些,怎么就跟过街老鼠似的人人喊打喊杀,最操蛋的就是那帮孙子给自己定死罪的理由,有一项实事么,言之无物,通篇废话,一点论据都没有,操!!!
“图谋什么啊,人家按照规矩上奏,咱家又能做些什么?”刘瑾仰天打个哈哈,不以为意道。
“我们进宫觐见,求万岁做主……”
刘瑾摇头打断,“万岁爷还不知道这事,别去添堵。”
“那我们如何应对?要不找几位公公过来商量一番……”
“此事不得张扬,以不变应万变,等着他们出招。”刘瑾回身到罗汉床上坐下,轻声嘱咐道。
想从老太监这里拿主意是没指望了,丁寿跺跺脚,向外走去。
“司礼监撺掇皇后娘娘陪着太后到西山上香,仁寿宫你就不用去了。”刘瑾单手托起茶盏,拨开盖碗饮了一口凉茶。
丁寿身子顿了顿,随即快步而出。
“无三。”刘瑾轻声道。
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廊下。
“看好这小子。”刘瑾将茶盏放在炕桌上,吩咐道。
柳无三一声不吭,躬身行礼,随即隐身不见。
刘瑾踞坐榻上,双手托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棋下到这一步,才算有了点意思,刘老头儿,千万别让咱家失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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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东厂的一间小院内。
东厂中人都明白一件事,东缉事厂内若有什么禁地,既不是刘公公的内堂,也不是谷公公的案牍库,更不是丘公公的刑房,而是永远云淡风轻的三铛头的书房。
白少川也不与人讲什么规矩禁令,当几个不懂事的番子和洒扫小厮碰过三铛头的书房后,莫名其妙死于非命,这在东厂便成了人尽皆知的事情。
书房不大,却干净整洁,沿墙的大柜橱上摆着各类大小颜色不一的瓶瓶罐罐,此外便只有一桌一椅。
白少川端坐在乌木靠椅上,一手轻抚着案上的一个金丝楠木百宝嵌官皮箱,面色在烛光掩映下忽明忽暗。
“你既不仁,休怪我不义。”白少川唇角勾抹起一丝冷笑,注视身前的官皮箱,眼光又转柔和。
贴身取下一枚钥匙,要待打开箱上七巧锁时,忽听房门“吱呀”一声开启。
“什么人?”白少川冷眸如电,轻喝道。
“白大哥,我为你煮了夜宵。”一身翠绿薄烟纱的郭彩云手捧托盘盈盈而立,待要提起裙角迈步而入时,忽听一声怒斥。
“出去!”
郭彩云错愕不解,“白大哥,你……”
“我让你出去!”白少川厉声道。
“哗啦”一声,托盘坠地,郭彩云掩面奔去。
对着院内花圃,郭彩云抱膝蜷缩,滴滴珠泪不停由白皙无暇的面上滚落。
身后一声轻叹,郭彩云回首见是面带歉色的白少川负手而立。
“白大哥,”郭彩云扭身飞快地将面上泪痕擦掉,起身强笑道:“小妹适才无状,你不要怪罪。”
“是白某无礼在先。”白少川迟疑了下,还是解释道:“白某在调配新药,怕伤了姑娘。”
“白大哥不是给彩云服了辟毒丸么?”郭彩云好奇问道。
“此药猛烈,怕是辟毒丸起不得功效。”白少川自失一笑,“非常之人须用非常之毒才能应付。”
郭彩云似懂非懂,轻轻“唔”了一声。
白少川忽然不言,只是凝视着郭彩云,将破云燕看得红晕染颊,心口如小鹿乱撞,摆弄着裙头,低首羞道:“白大哥,你在看什么?”
“郭姑娘,回去找你的姊妹吧。”
“什么?!”郭彩云霍地抬起螓首,乌溜溜的大眼睛蒙上了一层水气,“你要赶我走?”
“近日有大事发生,凶险至极,怕会牵连于你。”
“我不管,有什么事我和你一起担,休想撵走我。”郭彩云鼓起勇气,上前拉住白少川衣袖,哀泣道:“白大哥,求你了。”
看着杏眼中泪光隐隐,白少川心中一软,点头道:“好吧,莫要后悔。”
郭彩云雀跃跳起,“不后悔,只要有你在,就变不了天。”
白少川仰望夜空,只见黑云重重,暮霭沉沉,苦笑一声,自语道:“这天——怕是真的要变了。”
ps:焦芳父子同灶的事出自《万历野获编》,个人认为后人编排老爷子可能性较大,不过既然有出处,H文不妨就拿来用一下。